04.
红烛摇曳,帐幔微垂。
玖兰枢拢了拢窗纱,将沉沉的黑夜阻隔在外,回头道:“天色不早了,先睡吧。”
锥生零松了口气,这洞房花烛夜总算是能告一段落了。于是放下酒盏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开始脱他那身繁冗厚重的嫁衣。
不过,这衣服穿起来有多费劲,脱下来就有多艰难。
锥生零看不见自己身后,也就看不见原本平整有层次的衣服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全过程,只感觉自己快被层层叠叠毫无章法的布料淹没了……
他背对着玖兰枢兀自做着斗争,冷不防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腰。
手的尽头是宽大的、绣着金线的红色袖口,与自己身上嫁衣的颜色如出一辙。
死活脱不下衣服的“新娘”身体一僵,欲转过身来,却被身后的人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们身高相仿,磁性而低沉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我帮你。”
那人的食指轻点在他背脊上,明明隔着厚厚的嫁衣,却无端激起锥生零一阵颤栗。指尖顺着最上等的红蚕丝一路上滑,最后轻轻一拉,支撑着嫁衣的骨架被瓦解。
锥生零感到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层层套套顿时一松,忙道:“谢谢……剩下我自己可——”
忽地,话语戛然而止,背脊被紧紧压进一片厚实而宽阔的胸膛。
玖兰枢的手绕到前面来解他的腰封,很自然地把他圈在怀里,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畔。
锥生零双手僵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摆,直觉这姿势似乎过于亲昵,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舒服。可玖兰枢分明是很认真地在帮他宽衣,这么推开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他只好微微侧头避开那人的吐息,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
那修长而灵活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在衣袍间游移,一层层红嫁衣软软地垂地。
锥生零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内衫,正想收拾地上乱成一团的衣裳,被玖兰握住了手腕。
“先去床上,一会儿感冒了。”那人朝床铺微微扬了扬下巴,“这儿明天会有人来收拾。”
锥生零犹豫着点了点头。他翻身上了床榻,在印着“囍”
字的大红色薄被里平躺下来,侧头望着床边的玖兰枢。
那人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似是微微一笑,手指搭上长衫的领口,优雅而快速地解着盘衣扣,只是视线却一直落在锥生零身上,半眼也舍不得移开似的。
那瞳在背后红烛幽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深邃,隐有暗光流动。床上的人被他片刻不离的视线弄得脸上发热,忙偏头错开了目光。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过后,他听到那人低低的笑声。
“这么睡着,也不硌得慌?”
锥生零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
玖兰此时也只着了一件浅白内衫,颈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细腻结实的蜜色胸膛。
锥生零不敢多看,垂了眼睛,就见对方把手伸到床铺底下,摸索了一阵,掏出来一把……桂圆莲子。
锥生零愣了一瞬,这下子面上红霞是再也遮不住了。
这桂圆莲子寓意团团圆圆、早生贵子,放在喜床下面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成婚当夜洞房花烛的一个习俗。
玖兰枢自然也看到了床上人通红的脸,不过这回倒是没取笑他,只认真地把床底下的“美好祝愿”都清理出来。
兴许是高兴自家少爷第一次成婚,下人们也不知塞了多少东西进去,玖兰掏到后面,自己都有点想笑。
总算基本清理好,男人望着床上的人,淡淡道:“我知你不惯与他人同榻……不过,今夜还得委屈你同我住一间房,日后也是如此。”
“不然,若是让下人瞧见了,恐生闲言碎语。”
如果新婚第一夜就被夫家“赶出”房门,婚后每天都分房而居,锥生零难免要被人戳脊梁骨,在这府上的日子铁定是不会好过的。
这道理锥生零自然也明白,轻轻点了点头,又往里侧挪了挪位子。
玖兰枢见他没有半点不喜的样子,这才吹熄了蜡烛。
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寂静中,锥生零感到身边的床榻一陷。
薄被掀开又落下,身边多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虽然这一日过得着实令人疲乏,可奇怪的是,锥生零此刻反倒没了睡意。
他回想起从自己看到父母遗书开始的点点滴滴,在这充分的、安静的黑暗里,周围是陌生的环境,身边是尚且陌生的人,难免抑制不住思家之情。
虽然他早已经……没有家了。
也不知这样想了多久,脑子乱乱的,愈发清醒。锥生零怕打扰身边的人,没有翻身,只微微侧身朝里,胸中的情绪渐渐满溢开来。
直到玖兰突然出声道:“睡不着吗,零?”
“你没睡?”锥生零被吓了一跳,继而惊讶地道。
“可能是之前喝了些酒,这会儿没了睡意。”
“喝了些酒”应该是十分谦虚的说法,玖兰枢之前在外堂敬酒的时候被灌了不少烈酒,饶是他酒量再好,这会儿也难免有点上头。
锥生零闻着他身上的酒味,意外的并不觉得讨厌。
“难受吗?”他问道。
男人似乎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没关系,不妨事。”
锥生零原本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出去帮他叫碗醒酒汤,此时听到他沉静的声音,想了想还是作罢。
两人安静下来,半晌,玖兰开口道:
“方才,零是不是想起了伯父伯母?”
“……嗯。”
“虽然与伯父伯母只有生意往来,不过,他们都是很令人尊敬的人。”玖兰回忆着,忽而低低笑道,“现在该改口叫岳父、岳母了。”
锥生零一怔,面颊微微发烫,原本满心的愁思也在那人低沉儒雅的声音里被渐渐冲散了。
“下次祭扫,我同你一起去。”带着笑意的声音又恢复了认真。
锥生零轻轻应了声。其实以前他自己去的时候,好几次都看到父母的碑前有新的香烛和花束,有时还放着一坛父亲最爱喝的女儿红。当初还有些疑惑,现在想来,大抵是玖兰枢去过了。
心里泛起异样柔软的情绪,锥生零忙在黑暗里摇了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感觉。
“其实你不必置办那么多聘礼……”
锥生零的父母经商,自己却不是商人。父母的遗书里写了产业都归并给玖兰,抛开这个不谈,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对等的嫁妆。
因为自己已经嫁过来,从前住的宅子以后也将被处理掉。只是玖兰枢不知为何还让人抬进一箱箱沉甸甸的聘礼,大有不填满这宅子便不罢休的架势。
“礼不可废,”男人轻轻笑了,“零不必在意。”
他送这么多东西,是要让世人都看到,锥生零不是因为父母逝世急着找个高枝攀附才嫁到玖兰家的,而是他玖兰枢堂堂正正珍而重之迎娶来的,是要放在手心里捧着的人。
就算送去的聘礼再多,怎比得上送来的这一个人?
“日后,我会再辟一间房给你置放聘礼。东西都是你的,想用就用,不必过问我。以前岳父岳母的珍藏,也可置在那里。”
锥生零听着他和缓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只能应了声“好”。
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
“当初……为什么会答应……”
锥生零想不明白,从没听说有何龙阳之好、在京城里多的是仰慕者、正值壮年还从未娶过妻的这人,怎么会那么干脆地同意自己的亲事。
他不好意思说出“娶我过门”那几个字,幸而玖兰枢倒也明白。
男人侧过身,看着对方在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从前……零是不是在桐州住过一段日子?”
桐州?
锥生零微微蹙眉,父母曾经说过这事,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自己完全没印象,再者当时他们只在那住了不到半年就搬走了,因而锥生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是住过一阵……怎么了?”
玖兰枢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不记得了,想着“果然如此”的同时,又免不了有些怅然:“……那时候,我也住在桐州。”
锥生零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
“嗯,”玖兰点了点头,“那是我们最初见面的地方。”
“后来过了不久,你们就搬走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倒是没想到,如今在这京城里有缘再遇。”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让锥生零顿时觉得有些羞愧,低声道:“七岁那年,我落了水……从前的事,便不怎么想得起来了……抱歉。”
玖兰在黑暗里一怔,他侧过头,想努力看清锥生零此刻的表情。然而黑暗只给对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原本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结慢慢解开,玖兰枢无声笑了笑,笑世间造化弄人。
两人沉默着,就在锥生零疑心对方要睡了的时候,玖兰枢磁性温和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戏谑再度响起。
“从前还总是唤我‘小哥哥’的……现在却连名也不肯叫了啊。”
锥生零顿时一愣,窘迫地耳根发红。玖兰枢果然注意到了吧……从见面以后自己就没正式叫过他,一来是觉得难为情,二来也是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
从前都是叫“公子”,现在成了婚,再这么叫显然就不合适了。玖兰枢是怎么做到那么自然地叫自己名字的呢……他可做不到。
玖兰枢听他不出声,倒也没想难为他,笑过之后,缓缓道:“也不强求你唤我‘夫君’了……就叫‘玖兰‘吧。”
“嗯……”锥生零清了清嗓子,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依言唤了声。
“玖兰。”
05.
次日醒来,锥生零望着陌生的床顶,一瞬间还是懵的。
待他侧头看清身边的人,记忆这才慢慢回笼。
昨晚烛光昏暗,加上心里也免不了紧张,锥生零没能好好看看他,这会儿倒是有充足的时间。
老实说,就算站在同性的立场上,玖兰枢的容貌也称得上是难能一见的挺拔俊秀。
健康的蜜色肌肤偏白,眼窝微微凹陷,显得五官很立挺,紧闭的眼帘下是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嘴唇……
锥生零这么看着,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昨日嫁娘百般嘱咐,洞房花烛的第二日清晨要去给夫家的爹娘敬茶的……这会儿已经什么时辰了?
他看了看从窗纱里透进来的几缕光线,估摸着日头应当差不多了。可玖兰枢还睡着……要叫醒他吗?
他们昨晚入睡已经挺晚了,也没睡多少时辰,这会儿叫醒他好像不太好……但不叫的话,若误了时辰,要是给这人的爹娘落了坏印象,似乎也不好……
锥生零这厢纠结着,那边玖兰枢一睁眼,就看见他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这人刚醒,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沙哑,“零,在想什么?”
锥生零看着他坐起身来,衣襟敞开,不由别开了视线:“……我们是不是该去敬茶?”
“敬茶?”玖兰枢一愣,笑道,“不必了,爹娘今晨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
“嗯,说是我终于成家立业,可以放心地出去散心了。”
见到锥生零一脸莫名且不知作何评价的表情,男人轻轻笑出了声:“他们一向随性,且本就知道你,也无甚可担心的。”
锥生零闻言点点头。
“要不要先沐浴?”两人横竖都醒了,玖兰枢也没打算再睡,“昨日在轿子里,闷坏了吧?”
“……好,麻烦了。”
“不用同我客气。”他微微一笑,穿上枕边的干净衣服后翻身下了床,“你待在床上。”
说完便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两个下人抬着一个大木桶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丫鬟,都低着头、红着脸。下人们给桶内添水之际,一个丫鬟朝着锥生零走过来,福了一福。
“夫人,奴婢来服侍您洗浴。”
这句“夫人”直把锥生零弄得一愣,眼见小丫鬟把手探过来准备解开他内衫,他忙站起身来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是。”名叫小雯的丫鬟看到凌乱的床铺和地上乱成一团的喜服,把头低得更低了,耳根子都是红的。
其实也不怪她多想,少爷昨晚是洞房花烛夜,今儿一大早起来就叫洗浴,还是给刚过门的妾准备的,任谁都很难不想到那个方面。
锥生零看看桌上还留着酒液的两个酒盏,又看看凌乱的地面——玖兰枢昨晚脱衣服的时候大概正好站在他嫁衣旁边,两件衣裳暧昧地纠缠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丫鬟胡乱地把喜服抱起来,眼睛都不敢乱瞟:“夫人如果……身体不适,奴婢就在门口。”
锥生零:“……”
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小丫鬟就红着脸把一篮子还带着露珠的花瓣一股脑地倒进木桶,然后红着脸飞快地跑走了。
锥生零:“……”
他看着几乎被花瓣铺满的水面,淡淡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半晌,还是默默解开了自己的内衫。
算了……花瓣就花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