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y

 

青梅枯萎 竹马老去 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

【枢零24h】风雪夜归人

21:00

致敬京极夏彦老师的《巷说百物语》(虽然写得完全不像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狂暴的雪夹带着冰冷的雨,在呼啸的北风中如刀割般摧残着过路人的肌肤。

 

一座古旧的神庙内,屋檐四角张满了厚厚的蜘蛛网,滑腻的青苔爬在四根梁柱的底端,残破的木制神龛隐隐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正中央的稻荷神石像歪倒在神龛里,粗糙的黑灰色表皮死气沉沉,想来已很久无人祭拜。

 

原本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地面似乎被简单清理过。散落在庙内四处的发霉的干草在燃烧的火堆前烘干后,被随意地铺在地上。

 

呜呜的寒风似凄厉的小儿夜啼,火堆在猛烈的风势中明明灭灭,使漆黑一片的神庙显出几分诡谲。

 

已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用力一拉那破败的木门。

 

嘎吱——嘎吱——

 

刺耳而缓慢的木门艰难地合到一起,庙内顿时温暖了不少。

 

只是脆弱的纸窗早已破损,风从破口灌入,壁上贴着的祈愿神符飒飒作响。

 

男人收回拉门的手随意拍了拍,在干草上盘膝坐了下来,透过破纸窗望了望窗外的雪。

 

日本人对雪总有各种美好的幻想,可他却极厌恶这样的雪天。

 

不知这雪何时才会停。男人皱了皱眉,转回了视线。

 

隔着火堆,不远处坐着另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蓑衣,戴着一顶粗糙宽大的竹编斗笠。他见中年男人已关好门,低声道了句“失礼了”,便脱下了身上落满湿雪的蓑衣,露出里面朴素的黑色和服,却没有摘下那顶斗笠。

 

听声音,斗笠男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只是面部大半被斗笠遮挡,看不清楚。

 

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男人见他不摘斗笠也没有多问,兀自闭目养神。

 

带着湿气的木柴在火焰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衬得黑漆漆的庙内一片寂静。

 

斗笠男忽道:“我在来的路上听到,这天气是雪女作怪。”

 

这片地区是沿海温暖一带,很少有这样猛烈的暴风雪。也无怪人们纷纷猜测,是传说中掌管下雪的妖怪——雪女在发怒。

 

男人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

 

“也许。”

 

传说中,雪女是寄宿在深山里的妖,这附近确实有人烟稀少的大山。

 

“小兄弟是这里的人?”

 

“不,”男人听着外面风雪的怒号有些不耐烦,但斗笠男的温和有礼却让他莫名地继续开口道,“只是路过。”

 

“我也是路过,从北边一个叫盐山的村子来。”斗笠男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只是低头笑了笑,“听你的口音,似乎也是我们那一带的人。”

 

将近十年未听到过家乡的名字,男人直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斗笠男。

 

盐山并不是多大的村子。虽然村里人因为会制盐,相比周边几个村落过得不那么差,但制出来的都是口感滞涩的粗盐,卖不了几个钱,因此也并不富裕。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记忆中,村里似乎没有这号人。但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年,再者他也并非认识所有的村民,便没有多想。

 

斗笠男见他不再接话,倒也不生气,侧头听着风雪的声音。

 

火堆发出劈里啪啦的轻微爆破声,未完全燃烧产生的烟雾从火焰中升起。

 

“小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作为你帮我生火的报答。”

 

日本似乎有这样的传统。当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某些原因聚在火堆旁,交谈总是从轮流讲述骇人的异闻开始。

 

许是因为对方和善的态度,加上干坐在这空无一物的神庙内着实无聊,男人没有否决这个提议,只是淡淡道:“你说。”

 

 

 

 

 




 

十一年前的一个冬日。

 

一个名叫黑木的猎妖师经过数日跋涉,来到了被称为大札的一个县城。

 

黑木走进一家热闹的居酒屋,挑了个位置坐下,向伙计要了一杯温热的清酒。

 

酒液流过冰冷的喉管来到胃部,带来阵阵暖意,他疲惫的精神终于得以暂时的放松。

 

“喂,你听说了吗?”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客人之间响起。

 

黑木转动着指尖小巧的酒盏,不动声色地侧耳聆听着几人的交谈。

 

“据说昨晚东巷的歌舞伎町后面发现了一具尸体,两只眼睛都被挖走了!”

 

“难道又是那东西干的?”

 

“我看八成是!这可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尸体,除了那东西,谁杀人还挖眼睛哪?”

 

“嘘,你小点声!城主说了,不准公开议论那东西。”

 

一个客人突然转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放低了声音。

 

“我听说城里不是请了厉害的猎妖师来对付那东西吗?”

 

另一人神秘兮兮地道:“我有一个在歌舞伎町附近开店的兄弟昨晚偷偷告诉我,那尸体旁边有一根断掉的法杖一样的东西,很可能那人就是上面请来的猎妖师!可惜那尸体被发现以后立马被人抬走了,根本不让我们多看!”

 

“吓!连猎妖师都死得这么惨,你们说那东西已经有多少只眼睛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肯定没到一百只,要不然城里早就禁止外出了。”

 

“说起来,已经是第三次在东巷那边发现尸体了吧?”

 

“可不是嘛!依我看哪,咱们最近还是不要去那边为好,谁知道那东西到底存不存在……”

 

有一同伴看他胆小的样儿,嘲笑道:“你这小子不是前几天还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你他娘的才害怕,我才不怕!有种今晚一起过去找乐子!”

 

几人笑闹一番,开始调戏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要她过来倒酒。

 

黑木收回注意力,面无表情地沉思了一会儿。

 

这几人说的“那东西”,便是他此次来到大札的目标——百目鬼。

 

相传,百目鬼是一种全身上下都有眼睛的女妖,专门诱惑男人夺人双目为己用,拥有一百只眼睛后就会变成无法收服的大魔头。

 

由于百目鬼初期力量薄弱,所有极少有百目鬼能收集到一百只眼睛。

 

但如果那几人说的是真的,那百目鬼已经拥有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猎妖师的力量,她拥有的眼睛数量恐怕不会少……

 

黑木仰起头,动作优雅地饮尽这盏清酒后,起身走出居酒屋,向东巷的方向走去。

 

他并不是受城主之托前来杀死这百目鬼的。他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很少有人知道,百目鬼在收集一百只眼睛后,除了妖力暴增,还会拥有窥视记忆的力量。她能发动类似于透视的力量来看到人类的记忆,利用人类的喜好和心理弱点来诱惑他,到时候哪怕是意志坚定的猎妖师也会落入陷阱。

 

黑木抬步走进冷清了不少的歌舞伎町。

 

老鸨正为这几日的“杀人事件”愁眉苦脸,你说死在哪里不好,非要死在歌舞伎町后面,把她的客人们都吓跑了!

 

正要抱怨几句,余光瞥见有客人来,老鸨立马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迎了上去。

 

“客官——”

 

黑木摆了摆手,直接递过去一个钱袋道:“要这里最漂亮的姑娘。”

 

老鸨颠了颠那钱袋的分量,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成了一朵花:“好嘞!客官快楼上请,我们的姑娘啊那可都是肤若凝脂美若天仙,绝不会让客官您失望的!”

 

老鸨边说边把他带到一个雅间。随后,三个环肥燕瘦各有特色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许是袋子里的钱比较多,店里客人也不复往日,老鸨为了揽他做回头客,安排了三个姑娘上来。

 

三个女子自然都是身经百战,不需黑木说什么,一进门就娇吟着坐到他身边。

 

左边的女子体态丰满,酥胸半露,性感的红唇微微嘟着,手指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撩拨。

 

右边的女子则身材清瘦娇小,五官秀丽,轻轻倚靠在他手臂上,巴掌大的瓜子脸含羞带怯。

 

而正中央这名女子进来后没有急着扑到他身身上,而是取出一把三味线,玉指轻轻拨弄下,清幽纯净又勾得人心痒痒的乐声在屋内回荡。

 

那女子穿着一袭仿佛传说中的鲛绡织成的半透明纱裙,将露未露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最要命的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木,眸中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这种既圣洁神秘又妩媚勾人的类型无疑是男人们的最爱。

 

黑木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按在三味线的棹上,女子顺从地停下拨弄的动作。

 

“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其他两名女子撇撇嘴,低声应了句“是”便走了出去。

 

黑木抬起她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饶有风情地撩了下头发,软着嗓音道:“回大人,小女子名叫雪儿。”

 

黑木微微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莫名地不喜“雪”这个字。

 

他坐下来示意雪儿给他倒酒。酒过三巡,脸上显出几分醉意来。

 

雪儿趴在他身上,纤柔的手在他胸口缓缓抚弄,声音更媚:“大人,雪儿来喂你喝……”

 

粉嫩的娇唇含了一口酒液,慢慢靠近黑木的嘴。

 

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别致的花香,糅合着少女的体香,闻着让人醺醺然,如在梦中。

 

黑木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被这香味迷住了,躺在那一动不动,只胡乱地“嗯”了一声。

 

就在双唇即将相碰的前一秒,雪儿那张清丽柔媚的脸上忽然长出十几只密密麻麻的眼睛!

 

黑木仿佛早有准备,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眼里一片冰冷。

 

“果然是你,百目鬼!”

 

没成想,女人的头和脖子忽然缩小,从他紧握的手掌里钻了出来,迅速后退到房间的一角。

 

那女人怪笑了几声,脸上的眼睛猛地收回。紧接着,女人头顶忽然裂开一道大口子,一团长满眼睛的腐肉一般的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原本空中的花香也变成了恶臭。

 

那具美丽的女子躯体被不断地胀大、撑开,最后“砰”的一声炸开,四散的血肉飞溅在墙壁上、地上,一片血肉模糊。

 

“这可是我最满意的一副躯体呢……不懂风情的小坏蛋,你要怎么赔我?”

 

那团腐肉疑似口器的地方缓慢地蠕动着,话音刚落,突然速度极快地朝黑木扑了过去。

 

不好,这百目鬼竟然已经收集了98只眼睛!

 

若是自己在这里被她击败,待她集齐100只眼睛,这城中的人势必会遭殃!

 

闪身避开那团腐肉,黑木果断破窗而出,向郊外的方向疾奔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这人的身上能量浓郁,百目鬼一路上紧跟其后,即便中途见到几个吓得瘫软在地的人类也没有改变目标。

 

两人一直来到人烟稀少的树林边才停下,一场激烈的大战随之展开。

 

一开始,二人似乎都有所提防,出手谨慎,打得有来有往不分胜负。

 

但为了将百目鬼引到无人之地,狂奔已耗费了他一些体力。加上之前吸入的花香似乎压制了他体内的力量,几十个回合下来,黑木竟开始节节败退。

 

百目鬼见他不敌,心下大喜,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睁得更大。

 

黑木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连忙单膝跪地稳住身体,一眨眼的功夫,百目鬼便欺近了他,围着他高速移动。

 

黑木不想去看那些眼睛,但为了应对百目鬼的攻击却又不得不看。眼前的晕眩引起了脑部的刺痛,猎妖师捂着额头咬紧了牙关,耳朵里甚至溢出鲜血来。

 

相传在上古时代,一只百目鬼已有98只眼睛,98只眼睛发出的邪光令前来镇压的法师无法动弹,为了不被妖怪凑满百目,法师自毁双目,最后用佛香之灰封住了百目鬼头上的两只主眼才将其收服。

 

黑木并不是法师,没有佛香之灰。眼前的局面看起来似乎是个死局,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

 

就在百目鬼想给他最后一击时,猎妖师突然开口道:“等一下!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拥有98只眼睛的百目鬼已有了不输于人类的灵智,想着眼前的人类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便停下来桀桀怪笑道:“人类猎妖师,你马上会死在我的手下,有什么遗言就赶紧说吧。”

 

黑木冷静地道:“我知道你从活物身上取下的眼睛具有更高的能量,对你更有好处。”

 

“哦?”百目鬼来了点兴趣,“然后呢?”


“虽然我不敌你,但你要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取走我的眼睛,恐怕也不容易。”

 

这也是实话。别看胜利的天平如今已重重地倒向百目鬼,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在与这人类猎妖师争斗的过程中其实也耗费了不少能量。

 

“我可以把我的眼睛给你,但作为交换,你放我一条生路。”

 

“桀桀桀桀,人类总是这么贪生怕死……”百目鬼又怪笑起来。以前并不是没有人类向她提出过这样的交易,但她都是假意答应,拿到眼睛后再无一例外地把那些人折磨致死。

 

眼前的人类猎妖师身上的能量很浓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她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浓郁的。拿到他的“活眼”想必对自己有不少好处,这也是她这么久都没有痛下杀手的原因。

 

“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把你的眼睛给我,我就放你走。不过,别想耍什么花招,不然我会立刻杀死你!”

 

在和百目鬼做交易的这段时间,黑木脑袋里的混乱和刺痛总算减轻了一些,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沉声道:“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没有多余的力气耍什么花招。”

 

百目鬼怪笑几声,似乎对人类的识趣很满意:“那就快动手吧!”

 

她已经等不及要凑满百目了!

 

黑木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把自己的双眼挖了出来。大量的鲜血从空洞的眼眶里喷射出来,他感到自己的整张脸、整个前胸都被温热而腥臭的血液包围。

 

两颗鲜活的眼球被他放在掌心里。

 

他在赌。

 

赌百目鬼是会先拿走他的眼睛,还是先杀死他。

 

万幸的是,他赌赢了。

 

已经韬光养晦了不知多少年的百目鬼显然肖想了上万次这样的时刻。她兴奋地抢过那对活眼,吞入口器,过了几秒,那对属于黑木的眼睛便从百目鬼的额头正上方浮现了出来。

 

感受到体内澎湃的力量,百目鬼近乎疯癫地大笑起来,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

 

这团散发着恶臭的腐肉随着恐怖的笑声,如气球一样飞快地膨胀起来,恶臭变得更加恶心和浓郁,一百只眼睛齐齐大睁着,散发出骇人的光。

 

猎妖师终于撑不住跪了下来,握成拳的指尖死死掐着掌心避免自己昏迷过去。他沉默地对着疯狂的百目鬼的方向,眼前一片血腥的漆黑。

 

可他在看。

 

他在百目鬼额头上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看到了被他遗忘的珍贵记忆。

 

百目鬼的身体越来越大,腐肉上显现出来的肌肉纹路也越来越强横。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大到一个极限时,额头上的两只眼睛忽然射出猛烈的强光,如燃烧的火药一般炸亮了整个黑夜。

 

“啊!!!”

 

伴随着一声划破长空的凄厉尖叫,巨大的腐肉团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猛地炸裂开来。

 

黑木不闪不避,恶臭的尸块和血液落到他的脸上、身上,差点将他掩埋在肉山之下。

 

猎妖师的双眼,是全身能量的汇集之地,自身能量越高的猎妖师,其双眼就越危险。它就像个定时炸弹一般,会在与己身不符的能量体中爆炸。除非先杀死猎妖师再取眼,这股能量才会逸散。

 

而恰好,百目鬼晋级成千目鬼之前的瞬间又是自身最脆弱的时候……

 

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的男人费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无声地笑了。

 

他看到了。他想起来了。

 

所有他所渴求的过去。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男人忍不住问道:“他到底在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斗笠男只是笑了笑,摇摇头:“小兄弟,故事是要交换的。不如你也讲一个故事,我便告诉你。”

 

如果换了别人这么说,男人必定不会愿意理睬。他天生就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不会讲什么故事。他的欲望也很淡,没有世人那些强烈的好奇心。

 

但不知怎么的,冥冥之中,他对故事里那个叫“黑木”的人莫名的有几分在意。

 

难道只因为……他和那人都是猎妖师?

 

男人敛下心绪,薄唇微微抿起。

 

注意到火堆里的木柴快要烧完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再添一些。

 

木柴被堆放在斗笠男身后的角落里。

 

男人走过斗笠男,弯腰拾了几根干柴,就在转身的时候,他看见斗笠男朝着他的方向扭过上身,似乎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自己走路的脚步很轻,斗笠男的脸并不是正对着他,而是有一些角度上的偏差。

 

男人看见那宽大的斗笠下一闪而逝的,蒙着双眼的白纱。

 

他是盲人?

 

男人微微蹙眉,同时注意到跪坐着的斗笠男身边放着一根长树枝,应当是用作拐棍。

 

他看了一眼斗笠男身上单薄的和服,随手把干柴扔进火堆里,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到那人怀中。

 

斗笠男似乎愣了几秒,摸着手中尚带体温的布料。

 

窗外风雪如旧。

 

似乎被一缕钻进颈项的冷意惊醒,斗笠男正想把手中的外套还给对方,就听到那人淡淡地道:“穿上。我坐得离火堆近,不冷。”

 

斗笠男似乎摇摆不定地攥着那外套的衣袖,最后慢慢放松了手指,小心地披在肩上。

 

“多谢小兄弟了。”

 

“别叫我小兄弟。”男人拨弄着柴火的位置,让它更好地燃烧,“我并不比你小多少。”

 

斗笠男没有反驳,仅是低头轻轻笑了笑,只是男人并没有看到。

 

两人沉默着,火焰发出轻微的爆破声。

 

几颗火星从火堆中跳跃而出,落到黑漆漆的地上,那点微弱的光亮转瞬即逝。

 

男人盯着那火光,忽然开口道:

 

“从前有一个少年,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二十四年前。

 

十四岁的柳生与村中另一个姓石川的少年最为要好。

 

这一带的几十个村落有一个共同的规矩:为了防止妖怪带来灾祸,每村的村巫都会选一个孩子作为弟子,教授他对付妖怪的方法。

 

石川就是这样的一个村巫弟子。

 

石川比柳生大三岁,两人从小是邻居,关系很好。长大后,这份原本单纯的兄弟情却逐渐地变了样。

 

两人发现,他们竟然想要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去抚摸对方的身体,亲吻对方的嘴唇,甚至做更过分的事……

 

这让他们又惊慌又羞耻,却又像偷吃禁果的蛇一般难以抗拒这种诱惑。

 

慢慢的,他们沉浸在这种异于常人的爱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人的耳目,常在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待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柳生和石川玩闹时不经意地提起柳生的婚事,石川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

 

若是放任这种关系继续发展下去,除非两人分开,否则一定会被打死。

 

恰逢那年冬季,大雪漫天,竟持续了整整两个月还不停歇。无尽的雪冻坏了村里近乎所有的庄稼,往常每年都会来村里交换货物的行脚商人也没有来。再这么下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村里都说这是雪女在发怒,求村巫救救他们。但附近几个村落的村巫都毫无办法。

 

石川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打败雪女,才有资格要求村人同意自己和柳生在一起。

 

他向村人表示要上雪山去。

 

大人们怒斥石川,说村巫都没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对付雪女。

 

石川只是冷静地道:“如果我打不过雪女,就把自己献祭给她,求她停下这场大雪。”

 

老村巫泪流满面。

 

柳生起初坚决不同意他的计划,但看他执意要上雪山寻找雪女,自然不放心他单独前去。

 

两个少年带着重重心事,踏上了征程。

 

传说雪女住在雪山深处,两人带了几件衣服和不少干粮。

 

头几日倒还好,除了彻骨的寒冷以外,两人因为能放肆大胆地在一起,甚至感到有几分开心。饿了就啃点干粮,渴了就喝雪水,晚上造个雪洞谁在里面,互相蜷缩着倒也不至于冻死。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干粮越来越少,雪女却丝毫不见踪影。

 

并不是没想过要回去,只是两人惊恐地发现,他们回不去了。

 

上山时的脚印已经都被积雪覆盖。而他们一旦顺着坡度一直向下走,最后总会走到原来的地方。

 

更糟糕的是石川得了雪盲症,睁不开眼睛。尽管有柳生扶着,他还是经常摔倒,雪灌了满身,不多久便染上了热病。

 

柳生挖了个雪洞,心急如焚地照顾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只是石川的情况仍然一天不如一天。

 

石川知道自己可能快死了,不肯吃那些干粮,把吃的都留给柳生。

 

柳生看着爱侣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地失去生气,而雪洞外只有一片吃人的茫茫白雪,向天祈求着神灵的帮助。

 

干粮很快就吃完了。

 

石川也逐渐变得进气不如出气,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心跳,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

 

当奄奄一息的石川用最后的力气提出让柳生吃他的肉时,柳生绝望地跑出了雪洞,精神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柳生没跑多久,便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美得几乎不像是人类。她有着冰雪一般的肌肤,在风中飘动的纯白色长发,尽管弯着唇角,白色的瞳仁里却好像不含一丝笑意。

 

“你……你是谁?”柳生因为担心石川,连害怕都忘了,“求你救救石川!”

 

“我是谁?”那女子笑起来,声音像雪一般轻盈,“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你、你是雪女?!”

 

柳生脸色骤变,后退了两步,正想拔腿逃跑,忽然想到雪洞里昏迷不醒的石川,咬牙跪了下来。

 

“求你,救救石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在雪地里磕头,一个又一个,直到那块松软的雪地变成坚硬的冰,冰上满是凝固的鲜血。

 

“我可以救他,不过——”雪女把他的头轻轻抬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血肉模糊的额头,“他会忘记关于你的一切。”

 

“为、为什么?”

 

看着满眼震惊的柳生,雪女笑了。

 

“因为,这好像是比死亡更令你痛苦的惩罚啊。”

 

后来,雪女当着柳生的面治好了石川。

 

石川醒来后,果然已经不再记得柳生,跟着雪女向雪山深处去了。

 

只留下柳生一人,茫然地坐在还留有石川气味的雪洞里……

 

 



 

 

 

 

男人低着头,低低地诉说着这个不长但同样曲折的故事。

 

窗外,阵阵乌云笼罩了天空,神庙内变得愈加黑暗。

 

他没有注意到,火堆对面的斗笠男在听到“村巫弟子”时就僵直了的背脊。而随着故事的逐渐深入,斗笠男放在膝盖上的拳也越捏越紧。

 

“柳生……后来怎么样了?”

 

斗笠男的声音有些干涩。男人想或许是烟味太浓,对方有些渴了。

 

他想了想,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个石碗,推开门去外面舀了点雪,把石碗放在火堆边加热。

 

“是你说故事需要交换的,你先告诉我黑木在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斗笠男一怔,白纱下的眉毛因这有些孩子气的话语无奈地向两旁舒展,慢慢地道:

 

“黑木……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知道那个人的家乡在哪里,于是动身去寻那个人。

 

“他日夜兼程,但因为失去了双眼,走了不少弯路,受了不少骗,花了一年时间才来到那个人曾经住过的村子。

 

“村子并不富裕,但好心的村民们仍然愿意收留失明的黑木。没有人认识黑木,他们只知道他来这里等一个人,却不知道他在等谁。

 

斗笠男低下头,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他在村里等了三年后,决定外出寻找那人。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他想见的人。那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孩子,生活非常幸福……

 

男人问道:“那个人是谁?黑木和那个人相认了吗?”

 

“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斗笠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了眼睛的黑木也不想打扰他,便悄悄地离开了。”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

 

须臾,石碗中的水已慢慢变得温热,他端着石碗走到斗笠男身边蹲下。

 

“喝点水吧。”

 

斗笠男低着头接过,道了声谢。

 

男人并不知道怎么照顾别人,可对方是盲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黑暗中突然闪过一道细长轮廓。

 

“小心,有蛇!”

 

男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把斗笠男往自己的方向拉。斗笠男一惊,手里的石碗掉到了地上,泼出的水浇灭了火堆。

 

唯一的火光消失,神庙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斗笠撞到男人的胸口,帽檐向后歪了歪。

 

男人握着斗笠男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你没事——”

 

电光火石间,天空中的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沉沉的乌云,透过破碎的纸窗照进了神庙里的一角。

 

眼部裹着白纱的半张脸被照亮了一秒。

 

男人的话突然顿住了。

 

斗笠男借着他的力气坐回原处,摸索着地上的石碗。男人蹲在他身边,露出震惊、隐忍又愤怒的表情,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吱吱”的声音窜进那堆干柴。原来不是蛇,只是老鼠的尾巴。

 

终于摸到了石碗,斗笠男温声道:“抱歉,不小心把你给我的水弄洒了。”

 

男人没有反应,于是他接着道:“我已经告诉了你黑木的结局,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柳生后来如何了。”

 

他的声音镇定淡然,拿着石碗的手却微微颤抖着,似乎透着几分紧张。

 

男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紧紧捏着拳。他站起身来,回到火堆旁边,一边收拾那些被打湿的木柴,一边低低地道:

 

“石川离开后,雪停了,雪山上的迷障也解开了,柳生顺利回到了村子。

 

“别人都认为石川是把自己献祭给了雪女,只有柳生坚定地相信石川还活着,日复一日地在村里等着石川。

 

“每年冬天下雪时,柳生都会上雪山寻找石川,只是他再也没遇到过石川和雪女。

 

“就这么等了十四年,二十八岁的柳生不顾父母的劝阻,决定离开村子,去外面寻找石川。

 

“可是要去哪里找,怎么找,柳生毫无头绪。他只能一路打零工维持生计,一路向各地的人们打听石川。

 

“终于有一天,柳生找到了石川。”

 

火堆重新燃起。

 

男人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斗笠男。对方低着头,似乎在认真聆听这个故事,只是捏着石碗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男人沉声道:

 

“柳生发现,石川已经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猎妖师,有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尽管瞎了双眼,但生活得非常幸福。

 

“一无所有的柳生并不想打扰对方的生活,于是选择了离开。”

 

唯一的听众声音艰涩:“我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可能不是这样。”

 

“是么,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男人站起身来,走向对方,“石川?”

 

当啷一声,石碗再次掉到了地上。

 

男人拿起他的斗笠扔到一边,借着火光摸了摸他脸上的白纱。

 

“或者我应该叫你黑木?你喜欢哪一个称呼?”

 

他的语气带着怒火,手上的动作却极尽温柔。

 

双眼裹着白纱的男人没了声音,任凭他动作。

 

他看着纱布下边那半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阵无言的酸涩和怒火涌上心头。

 

“你不想说,我来帮你说!黑木打败百目鬼后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根本不叫黑木,而叫玖兰枢!他日夜兼程长途跋涉了一年后终于找到了盐山村,可他想见的那个人却恰好刚从村里离开!他怕那个人嫌弃他没有眼睛,他怕自己记起了他可对方却已经忘了他,他怕那个人已经和别人成了亲生了孩子,他就是个懦弱又自私的胆小鬼!他——”

 

微微的湿意在纱布上漫洇开来。

 

指尖触碰到那湿意的瞬间,男人没了声音。

 

他的眼眶如被悔恨、怒火和深沉的爱意燃烧,在黑暗中一片赤红。

 

二十四年了。

 

他蹲下身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孩童一样把头埋进那人的怀里。

 

“你说得没错,故事的结局确实不是这样。

 

“柳生永远都不会嫌弃石川没有眼睛,就像石川也不会嫌弃柳生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满身臭脾气的糟老头一样。

 

那人紧紧抱着他毛茸茸的脑袋,颤抖着抚摸他银白的鬓发。

 

“柳生只是觉得生气,为什么石川要把他当小孩子一样骗他,明明柳生并没有比他小几岁……”

 

那人带着鼻音低低笑了出来。

 

“故事的最后,柳生问石川:风雪已经停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石川回答道……”

 

他抬头望向他,似在等他的答案,尾音轻轻飘散在空气中。

 

于是那人温柔地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一如少年情窦初开时的那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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