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锥生零醒来的时候,大概体会到了陆地上的人类遭遇严重的车祸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忍住低吟了一声,勉强撑着酸麻的手臂直起身,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漩涡搅得错了位似的。
环顾一圈,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海藻吊床上,四周是暗蓝色的珊瑚礁内壁,非常宽敞。
偶尔有一些贝壳类的装饰,整个珊瑚礁洞穴内部给人清爽简洁之感,但又不会过于单调。
门口茂密的海草遮挡了外头的景象,锥生零看不见海面射下的光线强度,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过了多久。
怔怔地看着略显昏暗的室内,银发的人鱼在尽力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忽的,尾尖传来的一点刺痛拉回了他的神智。
锥生零俯身下去,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尾巴上的伤已经被正确妥善地处理过了。
对方用的是一种人鱼常用的伤药,其实是一种特殊的海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会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
那里甚至还有一块透明的类似鱼鳍的东西包裹着,边缘嵌入鳞片里,像是为了防止伤药移动而做的措施。
由于人鱼的下身要比上身长很多,锥生零之前也试过给自己敷药,但发现自己怎么拗也拗不出能够到尾尖的姿势后只好作罢。
他试探着动了一下尾巴,出人意料的是,原本以为的钻心疼痛并没有传来,毕竟在那个大漩涡里搅了那么久,自己的伤绝对是会恶化的。
感觉甚至比刚来到海湾时还要好一些,也许是伤药起了作用。
腰两侧的擦伤也被抹了嚼碎的海草,对此银发的人鱼也不觉得惊讶。被卷入漩涡,受这点伤已经算轻的了,没有撞到头部应该庆幸才是。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锥生零从海藻床上浮起,撩开了礁石洞口的海草帘子。
他回头望了望略显昏暗的室内,咬了咬牙,还是忍着全身的酸疼向外游去。
最重要的是,那个房间里全都是那个雄性人鱼的味道。
他想不出一条成年人鱼会出于什么理由搭救一个贸然闯入他领地内的同性。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要是待在那儿等到对方回来,多半没好事发生。
可能……是光线太暗,看岔了性别吧。
锥生零胡乱想着,脑子乱乱的,也只能暂时这样认为。
等到对方回来的时候肯定会发现他是雄性,到时候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以他现在的状态,和一条健康的强大的成年雄性正面对上,滋味大概不比被再次卷入漩涡好多少。
不管那条人鱼到底想做什么,总之还是……先跑吧。
银发的人鱼握了握拳,抛开心里最后那点小犹豫,背对着那处巨大的珊瑚礁向海洋深处游去。
***
玖兰枢提着两条黑斑鱼回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门口有几根被撩起后没来得及放下的海草,眉心跳了跳。
进去一看——
果不其然,那条人鱼又跑了。
玖兰枢也不知道当时是该气还是该笑。短短一个月时间,那条未成年人鱼居然在他面前跑了三回,应该说他做这个海湾领主做得太宽容了吗?
把手里的鱼放下,人鱼随意看了看房间,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
缓慢流动的海水里还残留着对方的味道,看来没走多远。
想到那条银发人鱼一边忍着痛一边玩命地向外跑间或还要小心翼翼地提防他追上来的场面,也不知怎么的,玖兰枢走到门口准备追出去的动作顿了顿,唇角竟带了些微笑意。
罢了。
随意靠着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珊瑚礁,俊美的人鱼张开口,一种只有人鱼才能接受到的频率透过层层海水传播开去。
缥缈而低沉的歌声顺着海水的流动,准确无误地传入跑了一千米不到的某人鱼耳朵里。
他一下子僵了身体。
人鱼特有的声音频率,人鱼才能听得懂的歌声……
这是人鱼专用的语言。
属于成年雄性的低哑磁性的声音,像是溶解在海水里一般,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肌肤,围着耳朵打转,仿佛对方在贴着他的耳廓歌唱。
不用猜也知道来自于谁,毕竟这片海湾里只有两条人鱼。
当锥生零听清楚歌的内容后,更是全身一颤。
“回来。”
远远传来的歌声重复着简单的音节,略带命令式的口吻,听不出语气。
但在锥生零耳里,这单调的两个字完全就是故作冷静,是发怒的前兆啊!
脑海里一瞬间想象出了自己回去之后要面对的各种酷刑。
于是银发的人鱼更加坚定了要跑的决心。
用力一摆鱼尾,也顾不上疼不疼,以最快的速度继续跑跑跑。
至于人情什么的……先保命要紧。
***
直到确认对方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了,锥生零才停下来,松了口气。
其实他心里明白,如果当时那条人鱼想要抓住他,是易如反掌的事,毕竟两人相距不远。这点距离对于人鱼来说,几个摆尾就能搞定。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竟然就只是唱唱歌,自己一言不发跑了,他也没什么反应。
这之后的几天,海湾的领主也完全没有要找他的迹象。要不是尾巴上那片薄薄的充当纱布的鱼鳍还在,锥生零都有点怀疑那天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了。
这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对方到底要干什么的同时,心里也无端生出一点内疚来。
人鱼是很讲究知恩图报的种族,这点和鲸、海豚之类有智慧的海洋生物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对方从一场可怕的海洋风暴里救了他,这一事实是无法更改的。
而他不仅没有说声谢谢,反而自己闷不吭声先跑了,更别提什么报答什么谢礼。
银发的人鱼沉默下来,看着尾尖上透明的鱼鳍纱布,不自在地动了动尾巴。里边被嚼碎敷在伤口上的海草已经差不多失去了药效,不过他还没有揭下来。
日子这么平静地过着,只是心虚和些微的负罪感似乎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扩大。
那条成年人鱼的住处在整个海湾的正中心,他记得很清楚。
可是贸然过去的话,大概下场就是被当成不速之客狠狠地揍一顿吧……虽然已经不请自来很多天了……
而且万一对方真的错把他认成雌性,难道他要说“不好意思,害你白费力气了,其实我是个汉子”吗……?
锥生零甩了甩头发,看着周围啥心事也没有整天挂着一副呆萌的表情慢悠悠游来游去的尖刺小红鱼,无奈地闭上了眼。
到底要怎么办呢……
而另一边,海湾的主人却似乎没有这种烦恼。
那天,把某条银发人鱼抱回来之后,玖兰枢又重新回到找到他的那块礁石附近。
在离那儿最近的海岸边,他看到了一只鞋子。
尺码很小,是人类男孩穿的鞋子,此刻已经被海水泡得发胀了。
他握着那只小鞋子,心里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些什么,似乎明白了那条人鱼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的原因,但也不敢马上确定。
随后又在海面上发现了一个瘪了的黄色泳圈。
该庆幸那个漩涡将泳圈卷了进去,否则这个泳圈恐怕早就随着台风远远漂出了这片海域。
他把两样东西都放在那块礁石下面,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嘴角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之后发现那条人鱼跑了,玖兰枢有点儿哭笑不得,倒也没怎么生气,更没想紧紧咬着对方不放。
心里有个声音很笃定地说:
他迟早会主动来找你的。
而锥生零确实没让他等待太久。